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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铭心的自觉

    红色山西网  2025-02-06  浏览:5290

    双亲共生育了七个子女,个个成人,大姐为长,应了“先开花,一圪爪”的俗语。我是老五,上有哥姐各二,下有龙凤胎弟妹。姊妹七人都像深山老树上的小鸟儿,出巢远飞,落在了枝繁叶茂的梧桐之上,成为食国俸禄的人。毋容置疑,内因是父母对知识改变命运的刻骨认知。爹娘决绝地躬地背天,从贫瘠的土地缝里刨食,却初心未改地供养子女们读书,其间的重负压弯了腰,流尽了汗,磨破了手,血染了黄土,谱写了余音绕梁的《七子之歌》。

    家父毫不吝啬地把青壮之期献给了远离家庭的偏僻山村支书岗位,我便在“母系”文化氛围中,从婴幼走向少年,唱响青春。物质的困乏与我的成长关联颇多,对我性情的形成功不可没,母亲的自觉更是我成长的灯塔。

    少时的四节,随父给未曾谋面的祖父母上坟,祭品毫无例外由母亲筹备,有一样礼物从来不会缺席——é,是用淀粉加猪肉末辅以葱姜盐茴,搅拌成浆,蒸熟、晾凉的佳品。

    农家只在春节时才备办的吃食,为啥清明、中元、冬至也要送往祖坟呢?源头是祖母的遗言。祖母的五个儿子都在战乱时参军,念儿盼儿哭瞎了双眼,跟随我的父母生活。寒冬腊月多在炕头翘首静坐的祖母辞世前,母亲问她想吃甚,“闻见你腊月里蒸得荤香。”唯一闻听此话的母亲自觉守望着婆婆留世的念想。

    大姐订婚在六月初六,是河东“尝新”的日子,家家户户穷尽办法也要吃一碗新麦子面食。定婚的通例是女方到男家吃拉面,寓意两家长久手拉手。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,双亲加姊妹有血脉亲情的九人,只有七位“赴宴”:生身椿萱缺一不可。大姐是订婚的主角。长兄为亲情大事的形象代表。老小的弟妹无可争议地嬉笑相随。大姐归宁后,二姐便是“长”女,也毫无悬念出席了。

    我和二哥“生不逢时”,相信了“一样都是吃好面”的安抚,留在家里尝新,弟烧火哥擀面,也是面饱汤足。之后得知订婚饭是拉面加猪肉烩菜,羡慕不已。

    尝新与订婚,本来有吃两顿白面的口福,却被母亲四舍五入了;姐姐订婚,一年难得闻到肉腥味的胞弟们完全有资格闻香解馋,却被母亲清零了。“六月六,能省下亲家人吃一顿的好面,”“你们都去,更费人家的好面。”家慈的想法令人荡气回肠。

    我的自觉因吃而起。饿是常态的年月,小孩们从锅里舀饭,捞稠滗稀是自我保护的童趣、天性。眼瞅着“自由王国的王子公主”争先恐后捞稠稠,我却不然:瓷碗轻轻地靠锅,杓子重重地锅里一搅,满锅的玉米糁糁饭瞬间稀稠均匀。第一杓舀进碗,返程的杓子刚要入锅,被坐在锅台旁炕棱上的母亲不容反应地“夺”去了。诧异间,娘亲的话随着稀饭的热气闪近我的耳朵,飞进我的大脑,融入我的心田:“人家捞么你不捞?!”声音低而刚柔,满含着“手心手背都是肉”的慈爱与怨恨。话落手起,杓子像一条从锅底跃起的金龙,口噙粒粒金黄的糁糁,盘旋出锅,飞越锅沿,直落碗湖,金龙献珠……在这三五秒钟的亲情史诗中,我的泪珠已然不受心智的挽留了,告别眼窝,坠落碗海,泛起圆圆涟漪,一圈接着一圈扩散。泪蛋蛋是我,圆圈圈是妈温馨的怀抱,泪宝宝依偎着温馨,渐渐模糊了我的饥饿。这一幕,镌刻我脑海,海枯石烂,年年波涛,月月滋养,天天暖心。

    服役的哥哥探家,乡外上班的大姐与读书的我回家相见。午后的农家,父兄姊妹耕读未归,在哥姐热聊的伴奏中,母亲躬背烙豆面摊饼,我添柴禾拉风箱。端碗执筷时,娘坐在炕沿展腰擦汗,我躲到一边感应摊饼入口时香、软、坚的味觉。母亲敏锐地对我拽袖、塞碗、递筷:“咪息也是出门人,吃么!”晋西民俗好吃的尽让客人吃,穷家薄业的母亲始终这样操持,我便自觉是不能够享受“客”饭的。

    母亲把自觉的基因遗传了我,我把她发扬光大了吗?我甲子如一地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回答这样关乎知行的问题。桑榆晚光时,唯一能向纸墨倾泄的,是记忆软盘里一刻不敢删节的蛛丝马迹。

    童年的自觉被母亲察觉后,我荣升为她深信不疑的“邮差”:妈从自家早愁穿晚愁吃的紧困中,挤出接济同父异母舅舅的粒米点面颗菜,不止一次地派我偷偷递交。东西大多轻盈盈的,但信任却是沉甸甸的。

    年迈的高堂遭遇村里的门户不安,把仅有的几张信用社存折单独交我代管。钱数自然极其有限,可遴选“保管员”的心路历程想必不会草率。存单到期,本息取出,添为整百,续存大安。我把这种“零取整存”加进去的小钱视为爹妈供儿读书的利息收入。

    中师毕业分配在驻本村的镇初中,头年试用月工资34.5元,次年转正加7元。月月领到工资,自觉地如数递到娘亲手里,自己只用业余得来的六八元稿费,买邮票,订报刊,缝衣,置鞋。母亲接钱、数钱、锁钱时,散发在脸上的喜悦与踏实,使我觉得不枉为子。

    胞兄造成一起重大车祸,全家老少无奈为受害者买单,导致经济、精神、生活极度紊乱。忧虑我的未婚,母亲喃喃自语:“工资全填了窟窿,能活成个人?”话不是对我说的,却有意让我听,语气中饱含着愧疚的自责和无助的忧愁。

    我觉悟到只有从零出发,“活成个人”,才能宽慰堂上。

    我改行了,也进城了,另家自过了。结婚当天,父亲进城陪侍亲家人,片言未语地把向村邻借得的200元钱递给我。我五味杂陈的泪水滴在那手温尚存的币面上:家无分文的二老举债示爱,是儿的幸褔,还是儿的悲哀……午后严亲返家,我把添加了泪印的钱原封返父:“还了人家吧。”

    总以为裸身另家,娶妻生子,县城安窝,“活成人了,”足以慰藉家慈了,谁料想老娘亲及至耄耋都觉得亏欠于我,言行中歉疚绵长。

    40年服务了10个单位有过8个职务,借几页粗糙的文章3次立功,夕阳光景入了银发人才库,凭得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不自觉的自觉。无数个难眠的夜晚,我捧读自己的获奖散文《苦乐母亲》,泪打枕巾,仰视于母亲的自觉;无数个寂静的清晨,我“质询”旭日初升的上苍,农耕的父母供养悉数子女由民而吏,已属非常之非常,奇迹之奇迹,何须自觉有愧?!

    若论亲情,但凡有点自觉、自知、自制的晚生,务必了然于心:子女亏欠爸妈多多,恩难报尽。

    只字不识的母亲是自觉文化的使者,她“根植于内心的修养,无需提醒的自觉,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,为别人着想的善良,”为作家梁晓声的文化论作了无字的注释。

    母亲魂归极乐后,我以亲情为玉,伦理做基,给老先生营造了一座心之牌楼。千凿万刻,梁仁柱义,琉璃黄顶,额头上赫然铭刻着饱蘸苦己、善人书写的羲之体大字:自觉。

    作者:李海光,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临县老促会副会长兼秘书长,“好家风就是生产力”的立论人。著作《金圪垯·说古老精深的临县话》获吕梁市精神文明建设“五个一工程”奖,散文《我的电影之恋》获吕梁市建党百年文学作品征文奖,发表《好家风就是生产力》《论“中央后委在临县”红色文化资源的开发》《论临县话的黄河吕梁特征》等论文。

    责编:任学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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