革命老区“空心村”的突围与探索
——来自朔城区西驼梁老区村的调查
在朔州市朔城区西北部的西山脚下,利民镇如一颗镶嵌在革命历史长河中的明珠,这里不仅是西山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,更是中国共产党在朔县(现朔城区)播撒革命火种、建立最早党组织的红色沃土。而西驼梁村,便是这片红色土地上一个典型的革命老区村。如今,当我们走进这座村庄,残窑断壁、人气淡淡、更能感受到城乡发展浪潮下,传统村落正在经历的深刻变迁。
截至2025年,西驼梁村现有户籍125户、户籍人口280人,但常住人口仅剩下8户15人,户籍与常住人口的巨大反差,直观地勾勒出村庄“空心化”的轮廓。更令人忧心的是人口年龄结构的严重失衡:在15名常住人口中,40岁以下仅有1人,40至60岁的中年群体也仅3人,60岁以上的老年人则多达11人,占比超过73%。与之相对的,是村庄1200亩广袤的耕地——这些曾经养活了数代人的土地,如今正与老龄化的村民一道,面临着如何延续生机的现实课题。
一、人口变迁:从“人丁兴旺”到“空心寂寥”的四十年轨迹
西驼梁村的人口变化,是中国农村城市化进程的一个微观缩影。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,村庄的人口流动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,每个阶段都烙印着时代发展的鲜明特征。
(一)稳定期(1980-1990年):土地承包下的村庄稳态
1980年代,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农村推行,西驼梁村的村民也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。这一政策极大地调动了老区农民的种地积极性。彼时,家家户户都把心思扑在田地里,春种秋收、夏耕冬藏,土地的内在潜力被充分激发。
在这十年间,村庄的人口基本保持稳定。1980年全村常住人口为310人,到1990年微降至300人,十年间仅减少10人,常住人口与户籍人口几乎完全一致。支撑这种稳定的,除了土地带来的生活保障,还有村小学的“凝聚力”——当时村里的五年制小学学生最多上到八十多人,孩子们在村里上小学,在不足2华里的邻村东驼梁上初中,家长们守着土地和孩子,很少有人会萌生离开村庄的念头。清晨的读书声、田埂上的吆喝声、傍晚的炊烟,共同构成了村庄最鲜活的生活图景。
(二)递减期(2000-2025年):不可逆的人口外流浪潮
进入21世纪,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,西驼梁村的人口开始进入加速递减通道,这股浪潮几乎不可逆。2000年,常住人口降至230人,相比1990年减少了70人;2010年,这一数字进一步缩水至160人,十年间又减少70人;到2020年,常住人口仅剩下25人,十年内减少了135人,降幅超过84%。
近五年,人口减少的趋势仍在持续:2021年22人、2022年21人、2023年20人、2024年18人,直至2025年的15人。从1980年的310人到2025年的15人,45年间常住人口减少了295人,降幅超过95%。如今走在村里,多数院落大门紧闭,院墙爬满杂草,只有少数几户老人的院子里,还能看到晾晒的农作物和蹒跚的身影,曾经热闹的村庄,如今只剩下寂寥的街巷和风吹过树梢的声音。
二、产业转型:从“传统种养”到“结构调整”的破局尝试
人口的外流,曾让西驼梁村的产业发展陷入停滞,但在市场驱动与政策引导下,村庄的产业结构正在悄然发生变化,从过去单一的传统种养,逐步向多元化、规模化的方向探索。
(一)传统模式:烙印着时代印记的种养结构
自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来,西驼梁村的产业结构长期以传统种养为主,这种模式延续了数十年,深深烙印着北方山区的地域特征。
在种植方面,村民主要种植莜麦、胡麻、豌豆、土豆等耐旱、耐寒的农作物。这些作物虽然产量不高,但适应西山地区的气候条件,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“口粮”。每到播种季节,村民们用牛拉犁、人工播种;收获时,靠镰刀收割、肩挑背扛,一亩地的收成往往要耗费大量人力。
在养殖方面,则以“户养”为主要形式,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几只鸡、一头猪,条件好的家庭会养几只羊或一头牛、一头驴。养鸡是为了下蛋换钱,养猪是为了过年吃肉,养牛驴则主要用于耕地和运输。这种“自给自足+少量售卖”的养殖模式,规模小、效益低,始终停留在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层面。
(二)调整突破(2020年后):市场与政策双轮驱动的产业新生
2020年,成为西驼梁村产业发展的重要转折点。在市场需求、粮价波动以及行政整合的多重推动下,村庄的产业结构开始出现明显调整,沉寂多年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。
在种植结构上,变化最为显著的是玉米种植面积的大幅增加。2020年之前,玉米在村里的种植面积占比不足10%,但随着玉米市场价格的稳定和新品种的引进,村民发现玉米不仅产量高,而且销路广。到2023年、2024年、2025年,玉米的种植面积已占全村耕地的40%以上,单产最高达到1100斤,创下了村里玉米种植的历史新高。除了玉米,红芸豆、芍药等经济作物也开始大面积种植——红芸豆因营养价值高、出口需求大,成为村民增收的重要作物;芍药则兼具观赏和药用价值,为村庄后续发展特色产业埋下了伏笔。
在养殖模式上,“散户养殖”逐步向“规模化养殖”转型。目前村里已有3户村民开展规模化养羊,共1600只,4户养驴共10头,但这种模式已打破了过去“小打小闹”的格局。更令人欣喜的是,随着产业结构的调整,曾经因人口外流而丢荒的土地,如今重新被开垦耕种,十余名在外打工的农民也选择返乡,参与到种养产业中,为村庄注入了久违的活力。
三、变迁背后:人口与产业双重变奏的深层逻辑
西驼梁村人口的持续外流与产业的逐步转型,并非偶然发生,而是城乡发展规律、政策调整以及市场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。深入剖析其背后的原因,才能更清晰地理解“空心村”的形成与突围之路。
(一)人口外流:教育流失与机械化推动的“离心力”
1. 主因:村小学撤销,教育资源流失引发家庭迁移
在农村,学校是村庄的“灵魂”,不仅承载着教育功能,更维系着村庄的人气。1995年之前,西驼梁村的五年制小学师生稳定,孩子们在村里上学,家长们自然不会轻易离开。1995年底撤了小学后,师生们的去向成了压垮村庄人口稳定的“最后一根稻草”:少数学生转到镇上的学校,多数则跟随父母进城读书。对于农村家庭而言,孩子的教育是头等大事,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,家长们不得不放弃村里的土地和房屋,搬到市区定居。这一变化,直接导致了村庄常住人口的第一次大规模锐减。
2. 次因:农业机械化普及,青壮劳力“解放”后进城发展
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普及,西驼梁村的农业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。过去需要全家上阵、耗时数月的耕种和收割,如今用拖拉机、收割机等机械,几天就能完成。机械化大大降低了农业生产的劳动强度,也让青壮劳力有了大量空闲时间。
在这种情况下,越来越多的青壮劳力选择进城打工、经商。起初,他们只是农忙时回村,农闲时进城;但随着收入的增加和对城市生活的适应,他们开始在城里购房、安家,将孩子接到城里上学。最终,这些家庭彻底脱离了村庄,只留下年迈的父母守着老宅和少量土地。村里的房屋逐渐空置,土地要么出租给他人,要么因无人耕种而丢荒,村庄的“空心化”程度进一步加深。
(二)产业转型:市场导向与能人带动的“向心力”
1. 市场驱动:遵循“高产量、高价值”的生存逻辑
对于农民而言,种植什么、养殖什么,最终的判断标准是“划算不划算”。在市场规律的引导下,西驼梁村的村民开始主动调整种养结构:玉米产量高、销路稳,就扩大玉米种植面积;红芸豆、芍药价格高、效益好,就尝试种植经济作物。
这种“什么产量高种什么,什么值钱种什么”的选择,看似简单,实则是农民对市场变化的敏锐回应。为了适应市场需求,村民们还主动引进新品种、新种子,学习新的种植技术——比如通过镇里的农业技术推广站,了解玉米的高产种植方法;通过电商平台,查询红芸豆的市场价格和销售渠道。市场的“无形之手”,正在推动村庄的产业向更高效、更多元的方向发展。
2. 能人带动:行政整合后“先进带后进”的发展路径
2020年,西驼梁村并入东驼梁村,这一行政整合举措,为村庄的产业转型带来了关键机遇。东驼梁村的党支部,是多年的区镇先进典型,党支部一班人在产业发展方面起到领头雁的作用。
并入东驼梁村后,西驼梁村开始复制东驼梁的产业发展路径:学习东驼梁的规模化种植模式,引进东驼梁已经试种成功的新品种,西驼梁村的产业调整步伐明显加快,玉米、红芸豆、芍药的种植规模不断扩大,规模化养殖也逐步起步,村民的收入水平也有了显著提高。这种“先进带后进”的模式,让西驼梁村在产业转型中少走了很多弯路。
四、破局之路:革命老区“空心村”的发展建议
西驼梁村的变迁,并非个例。在朔城区范围内,还有许多类似的革命老区村,面临着人口老龄化、产业单一、发展动力不足等问题。基于西驼梁村的调查,我们提出以下三项发展建议,为这些“空心村”的突围提供参考。
(一)行政整合:以“强带弱”激活发展动能
对于人口少、资源有限、发展乏力的革命老区村,按照群众意愿,将其合并入邻近发展较好的村庄,是一条低成本、高效率的发展路径。西驼梁村并入东驼梁村后的变化,已经证明了这种模式的可行性——通过合并,不仅可以共享先进村庄的党组织资源、产业资源和人脉资源,还能整合分散的土地资源,实现规模化经营。
在合并过程中,需要注意充分尊重村民的意愿,避免“一刀切”;同时,要建立合理的利益分配机制,确保被合并村庄的村民能够共享发展成果。比如,东驼梁村在带动西驼梁村发展产业时,可以按照土地面积或投入比例,让西驼梁村的村民参与分红,从而提高他们的积极性。
(二)人口引入:多渠道盘活人力资源
“空心村”的核心问题是“没人”,因此,引进人口是破解发展困境的关键。针对革命老区村的实际情况,可以从三个渠道引入人口:
吸引返乡群众:对于曾经在村里生活过、对村庄有感情的外出务工人员,可以通过提供土地流转补贴、创业扶持资金等政策,鼓励他们返乡发展种养产业或开办小型加工厂。
引进外来人口:针对村庄的土地资源和产业需求,可以面向周边地区或城市,引进有农业技术、有经营能力的外来人口,让他们租赁村里的空置房屋和土地,开展规模化种养。
邀请离退休人员:许多城市的离退休人员喜欢乡村的宁静生活,且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人脉资源。可以通过改造村里的旧房屋,打造适合老年人居住的“康养小院”,邀请他们来村定居,并鼓励他们参与村庄的产业发展,比如指导村民种植经济作物、帮助对接城市的销售渠道。
(三)业态创新:打造“红色+”特色产业
革命老区村最大的优势是“红色资源”,因此,在产业发展中,要充分挖掘红色文化内涵,打造“红色+”特色产业。西驼梁村作为革命老区村,老一辈村民的革命故事,都是宝贵的红色资源。
可以通过引资引人,对村里的旧村落进行改造:保留传统的窑洞、院落格局,将部分空置房屋改造成“红色民宿”,让游客在体验乡村生活的同时,聆听革命故事;利用村里的土地,种植芍药、油菜花等观赏性作物,打造“红色旅游+乡村观光”的业态;开发红色文创产品,比如印有革命标语的手工艺品、以老区故事为主题的剪纸,板刻,书籍等,延伸产业链。
通过“红色+民宿”“红色+观光”“红色+文创”的模式,不仅可以盘活村里的闲置资源,还能让革命老区的红色文化得到传承和发扬,实现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双赢。
西驼梁村的故事,是中国千万个“空心村”的缩影。它的人口外流,折射出城乡发展的差距;它的产业转型,展现出农村发展的韧性;它的破局探索,为革命老区村的振兴提供了有益借鉴。对于这些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村庄而言,“空心化”并非终点,只要找准自身优势,借助政策东风,就能在时代浪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突围之路,让红色土地重新焕发生机与活。
朔城区老区促进会会长:丁连信
朔城区老区促进会副会长、朔城区利民镇东驼梁村党支部书记:孙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