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不泯灭的红色记忆——乡吉特委旧址的时光叙事
在乡宁双鹤乡褶皱的肌理间,四座青瓦覆顶的院落静卧于赭红色丘陵的臂弯。石墙上的苔痕蜿蜒成岁月的掌纹,砖缝里嵌着细碎的弹壳与草籽,每当晨雾漫过檐角,总能听见爷爷的声音在记忆里苏醒:“那年月啊,八路军的马灯把窑洞照成了透亮的灯笼。”那时的我们蜷在土炕上,看爷爷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,总以为那些故事是旧时光里的皮影戏,直到2012年深秋,推土机的铁铲劈开杂草丛生的院墙,“乡吉特委旧址”的鎏金匾额带着泥土的潮气重见天日——爷爷烟斗里的青烟、母亲针线筐里的灰布补丁,忽然都有了滚烫的温度,在尘埃落定处显影成一帧帧带血的胶卷。
纪念碑
纪念地
一、烽烟起:在山河破碎处筑牢信仰堡垒
1937年的雁门关外,硝烟像深秋的雾霭般南下,顺着同蒲铁路洇染每一寸土地。太原城的钟楼在炮火中轰然倒塌时,太行山上的窑洞内,电报机的滴答声织就密不透风的战情网:组建乡吉特委,以乡宁、吉县为中心开辟晋西南敌后战场。这道指令如星火坠入干柴,瞬间点燃吕梁山脉与汾河平原间的13县山河——这里东接阎锡山的白区据点,西临浊浪奔涌的黄河天险,沟壑如刀刻斧凿,峁梁似烽燧相连,干旱的黄土层里埋着祖辈的窑洞,也藏着游击战的天然锦囊。
次年清明刚过,杏花未及落尽,一支身着粗布衣裳的队伍已踏着春泥登上章冠堡。这座孤立于群丘之巅的堡寨,北望临汾盆地的麦田如绿色棋盘,南控风陵渡的滔滔河水,唯有南北两条羊肠小径如脐带连接外界:北侧仄径仅容平车勉强通行,辙印里嵌着经年的碎石;南侧步道紧贴悬崖,每一步都惊起山雀振翅。特委书记武光站在窑顶,暮色为黄河镀上的金边正与天际线交融,他转身时军大衣拂过粗糙的石墙,对身旁的警卫员说:“老祖宗在千年前就给咱选好了战场——居高临下,退可守万仞绝壁,进可瞰百里敌情。”风掠过堡寨四角的风铃,叮咚声里仿佛传来历史的回响。
二、窑洞灯火:隐秘阵地上的昼夜长明
我家东窑的土炕中央,至今留着一块浅褐色的圆形油渍,像是被时光烙下的印章。1938年的每个深夜,武光书记的麻油灯就悬在这方土炕上,灯芯爆响的噼啪声里,27岁的他常对着炭笔勾勒的晋西南地形图凝神——汾河如银线穿针,将临汾、乡宁、吉县等13个县份串成抵御外敌的珍珠链,每个据点都标着极小的红星,像撒在黄土地上的火种。秘书苏仁(任弼时同志的叔伯妹)总在炕沿铺展土纸,油墨在粗糙的纸面洇出毛边,她不时停下手中的狼毫,侧耳细听窗外警卫战士换岗时的脚步声——他们特意换上用破布裹底的鞋子,生怕惊醒了隔壁窑洞的老乡。
西窑的警卫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:天未破晓,战士们已担着木桶穿梭在井台与院落间,清澈的井水在瓦罐里晃出细碎的星光。母亲总说,那时战士们的衣裳比咱家的还破旧,补丁摞着补丁,却总把粮袋底的小米往咱家瓦罐里倒,“有回我看见他们啃的窝头掺着麦麸,却硬塞给我半块从日军手里缴获的压缩饼干。”1938年霜降前夜,游击队突袭日军据点带回的罐头堆在炕上泛着金属光泽,武光却让管理员挨家挨户送去:“老乡们更需要这个。”战士们围坐在炭火旁,就着盐粒啃硬窝头,有人吹起《游击队之歌》的口哨,旋律混着石磨碾麦的吱呀声、窑洞外的风声,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身影,竟比任何乐池都更动人。
宣传部的王众音总在破晓前登上堡墙,用红土混着米汤调制的颜料刷标语。“坚持抗战到底”的大字顺着山势起伏,晨露凝结在笔画间,像未干的血迹。军事部长彭之久(彭雪枫胞弟)则带着队员在东侧悬崖训练,麻绳在掌心勒出深痕,血珠滴在赭红色的山石上,次年春天竟开出艳红的山丹丹花。这些细节被岁月封存在砖缝里,如今当我们指尖抚过“抗战”二字的残迹,仍能触碰到当年刻字时的力度——那是用信仰作刀,在山河上刻下的永不褪色的誓言。
三、薪火传:世纪重逢中的初心回响
2014年暮春,104岁的武光老人坐着轮椅回到章冠村。四月的槐花漫山遍野,老人的手在东窑土炕上缓缓游走,突然顿在炕角的油渍旁,浑浊的眼睛亮起来:“老房东家的虎娃,还在村里吗?”当得知大他5岁的爷爷已去世30年,老人从中山装内袋掏出泛黄的笔记本,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槐花,蝇头小楷写着:“1938年冬,房东大爷送棉袜三双,鸡蛋五个,约定革命胜利后还新布鞋两双。”未完成的约定让老人喉头哽咽,窗外的槐花香混着岁月的味道,在窑洞里静静流淌。
他的遗言让四座院落焕发新生。修缮工人清理西窑时,从墙缝里发现半截生了绿锈的钢笔帽、几张油印《论持久战》的残页,还有用布条写的入党誓词——“永不叛党”四字虽已褪色,针脚却依然清晰。如今的玻璃展柜里,马灯的铁锈诉说着深夜的坚守,文件箱的铜扣还留着武光手指的温度,苏仁用过的砚台里,仿佛还能看见她研磨时垂落的发丝。邻居赵大叔常站在老槐树下,树影斑驳间,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砾:“那年武书记就在这树下讲《论持久战》,槐树叶子被油灯映得通红,像挂满了小灯笼。”
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,当孩子们的少先队礼齐刷刷投向旧址匾额,82岁的张大爷总会走到西窑前,从口袋里摸出磨得发亮的拨浪鼓:“我爹当年就用这个送货,货担底下藏着用醋写的密信,到了联络点,用火一烤,字就显出来了。”他摇晃拨浪鼓,咚咚声里,历史课本上的“敌后斗争”化作了看得见的针头线脑、摸得着的密信暗号,变成了村口豆腐匠的木桶、山上采药人的竹篓。
四、热土上的红色基因:在传承中永续燃烧
1939年晋西事变后的深夜,月光照着转移的队伍悄然离开章冠堡。但红色火种早已深埋地下——村口的豆腐匠清晨依旧敲响梆子,木桶底的暗号随着豆浆的热气扩散;山上的采药人背着竹篓穿行山林,药草间藏着的纸条在露水中闪烁;庙会里的货郎摇动拨浪鼓,节奏里藏着特委的最新指示。村民李奶奶珍藏的铜顶针内侧,“1940.1”的刻痕已被岁月磨得浅淡,却像一粒种子,在她给孙辈缝补衣裳时,将红色记忆织进每一道针脚。
如今的宣誓广场上,武老当年种下的槐树已需三人合抱,树冠如伞,庇佑着下方的花岗岩纪念碑。每逢清明,中学生们带着素描本前来,蹲在窑洞墙前描摹弹孔的形状,笔尖划过石面的沙沙声里,有人轻声念道:“警卫战士站岗的石墩上,‘精忠报国’四个字虽然模糊了,但笔画里的棱角,和我们课本里的英雄一样硬气。”纪念馆的留言本上,一行稚嫩的字迹格外醒目:“原来八路军的纪律,就是把最后一口粮留给老乡,把暖和的炕让给伤员,他们的初心,藏在挑水的扁担里、补鞋的麻绳中,也藏在我们每天的生活里。”
站在堡寨最高处的瞭望台,当年的岗哨遗址已被野菊覆盖,白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,像无数举起的小手。玻璃展柜里,半袋仿制的小米与泛黄的粮票静静相对,爷爷说的“八路军留下半袋小米”,早已不再是简单的故事,而是人民军队与百姓鱼水情深的象征——是战士们用体温焐热的窝头,是老乡们连夜赶制的棉袜,是危难时刻背靠背的信任。
暮色四合时,窑洞群的灯光次第亮起,暖黄色的光晕映在石墙上,恍若1938年的麻油灯海穿越时空而来。这些沉默的建筑,曾见证27岁的武光在地图前彻夜未眠,见过彭之久摔断左臂后笑称“左手打枪更准”,也记得1940年转移时,战士们在砖墙上刻下的箭头与“北上”二字——那是指引方向的符号,更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。如今,当新时代的阳光再次照亮窑洞的窗棂,我们终于明白:红色记忆从未沉睡,它在老党员颤抖的讲述里、在孩子们庄严的队礼中、在每一个触摸过弹孔的掌纹间,化作永不熄灭的精神火炬。
那些浸透了热血的砖缝里,新一代的誓言正破土而出;那些曾被马灯照亮的窑洞前,属于这个时代的信仰之花正在绽放。乡吉特委的故事,是刻在山河间的壮丽史诗,是流淌在血脉里的精神长河——它从1937年的烽烟中发源,途经历史的深谷与岁月的平原,在2023年的晨光里奔涌向前,必将在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里,继续滋养这片红色热土上的每一个灵魂,让永不泯灭的红色记忆,在时光的长河中永远闪耀。
作者:乡宁县老促会副会长辛东平 口述:崔泽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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